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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富》年度封面:江村勇者

《财富》年度封面:江村勇者

杨安琪 2021-02-22
在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行业,他如何冒险一路向上,最终成为《财富》世界500强?

 
 图片来源:QILAI SHEN

折线式前进的命运也许很难被改变,但是我们至少可以时不时回忆下那个无法被遗忘的、开放活跃、向上生长的年代,同时记录下诞生于那个时代的中国大型民营公司今天的野心、隐忧和挑战。

——《财富》(中文版)执行主编章劢闻

湖泊与河流组成的繁茂水系,构成了苏州特有的地理环境。这座被称为东方威尼斯的城市,每天向全世界输出纺织品。

天色已经接近黄昏,苏州城郊外一处名为盛泽的小镇让人感到安静平和。小镇盛泽拥有整洁的街道和诸如距离它90公里外上海一般的城市建筑,这座城市主干道具备8车道,太湖支流构成的水系就在道路两旁。明代戏曲家冯梦龙称此处:“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

车停在一处苏州园林半圆形拱门门前,正对面是一片面积不小的湖泊。等待我们的是中国最神秘的商人之一,实际上这座占地30亩的苏州园林背后,就是他的住所。

此人称自己只是一名普通“民营企业家”而已,并说自己在1992年开始领导一家村办工厂时没有太多追求,唯一的愿望只是让企业生存下去。

“民营企业家”在中国有着特殊的表达意义——他们并非政府委派的官员,也没有国家背景后盾。但却在中国经济生活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实际上,在中国跃升至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过程中,除去巨无霸体量的国有企业外,民营企业的崛起功不可没:它们没有绝对的资源优势和天然市场垄断地位,大多数从草根起步,甚至偏居一隅,民营企业家们依靠对市场的直觉、格局和勇气完成自我蜕变,他们的竞争对手往往也不局限于中国。

穿过悠长的回廊,我们来到一间足有300平米的会客厅。这里是江苏最南端与浙江最北端的交界处,京杭大运河从不远处流过。

在运河两岸,分别各有一家收入超过250亿美元的巨型公司,这正是我们来到盛泽的原因。河西岸的恒力集团在2017年第一次进入世界500强,2020年排名107位;河东岸的盛虹控股集团2020年以278亿美元收入第一次进入《财富》世界500强,排名455位,高于米其林公司和星巴克集团,仅次于日本中部电力集团,成为去年唯一一家新进入榜单的中国民营企业。

就在来到这里的途中,司机随手向外一指:“看到红色条状装饰屋顶的建筑,都是盛虹的厂区。”

握手、寒暄,55岁的盛虹集团董事长缪汉根略显拘束。他表达公司进入《财富》世界500强只是“新的开始”并说:“我们现在还很小”。

但就目前看来,缪汉根掌管的盛虹集团起码有三个巨大的王国:印染能力每年超过24亿米,相当于绕地球60圈;化纤领域盛虹年产量230万吨;在能源板块上,它利用热力为工厂发电,自给自足。对于缪汉根来说,最重要的布局是一场投资677亿元的1600万吨炼化项目在距离盛泽500公里外的连云港徐圩新区建设中。

 
盛虹控股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缪汉根从印染起家,28 年后盛虹控股第一次进入《财富》世界500 强,排名第455位。图片来源:QILAI SHEN

简而言之,盛虹生产一切与“柔软”相关的东西。布料、纺织品、汽车内饰、苹果手机的包装材料,并且它还生产这些产品的上游产品,诸如聚酯等等从石油中提炼出的化工原料。来到盛泽之前,甚至有人对我说:“世界上很少有哪几个品牌敢说和盛虹没有产生关联。”

遗憾的是,纺织和化工是大众关注的盲区。

中国大多数人已经不再为衣物发愁。但如果稍稍回忆,在并不遥远的上世纪80年代,一款名为“的确良”的布料风靡全国,它的特点是经久耐穿,不易损坏,那时一件新衣也是许多中国人的新年奢望,只不过如今人们对这种产品的记忆已经模糊。化工和炼化虽然距离普通人遥远,但却是国家间的角力点。根据国际能源署的数据,自19世纪中期石油时代开始以来,美国一直是炼油行业的领头羊,但中国最早将于明年取代美国的宝座。

石油对于这个世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使新能源产业炙手可热,化石能源不在被用于燃料,从石油中提炼出的化学成分依旧遍布身边,从苹果手机到波音飞机上的丝织座椅、LV的类皮革类,没有例外。

过去5年,中国数个超过1000万吨级石油炼化项目上马。怀疑者认为,民营企业正在进入一个大炼化的赌局,前途未卜;积极者则称,在中国化工领域是并非外界想象中的一片红海。民企加入石油炼化行业,激活了竞争。

严格来说,缪汉根并不是一个优质的采访对象。在2次见面、5个小时的过程中,他回答问题极其简单,往往用“是”或者“不是”就将一场本来能够展开的谈话结束;“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几乎成为他的口头禅;并且,他总是以一种接近商量的口气对我说:“你说对不对?”用于表达即将结束一段对话。

但事实或许与表面相反。表面上,缪汉根紧跟中国国家战略,而实际上每一次布局,他都稍稍提前于国家,这绝不能完全归结于命运的安排。

盛虹每年印染能力超过24 亿米,相当于绕地球60圈;在化纤领域,盛虹的年产量为240万吨。图片来源:QILAI SHEN

1938年,人类学家费孝通的不朽作品《江村经济》研究对象正是苏州吴江县下属盛泽镇附近的开弦弓村。

费孝通在这部作品的前言中发出惊人预言:强调传统力量与新的动力具有同等重要性是必要的,因为中国经济生活变迁的真正过程,既不是从西方社会制度直接转渡的过程,也不仅是传统的平衡受到了干扰而已。目前形式中所发生的问题是这两种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

这段颇为拗口的学术表达,如今看来却成为缪汉根的总结。

在缪汉根的故事里,你可以看到一位传统的、典型苏南村办企业如何接受西方社会制度的改变,并且将苏南经济融入到全球经济中。在这个过程中,缪汉根从一家微不足道的村办印染厂逐步向产业链上游移动,化纤领域他与日本、韩国竞争。他渴望竞争,把自己的子公司命名为“斯尔邦”,从巴斯夫、拜耳、杜邦三家公司中各取一个字音。继续向上,以至于最终不得不从中东和俄罗斯购买石油,按照他的话说:“再上游就是开采油田了,这是我们做不到的。”

早期来看,缪汉根身上很难发现成为《财富》世界500强公司创始人的特质。

上世纪80年代初,他的身份认同来自于他是一名高考落榜生。“没有考起大学”让他心灰意冷,盛虹村村办工厂厂长蒋金花托人给缪汉根带话,你起码是高中毕业,不如来厂里工作。来到村办工厂后,缪汉根开始拿着每月30元的工资。

盛虹村是盛泽镇下属35个行政村的一个。几年后,缪汉根的高中学历和前卫思想让他得到了村领导赏识。1992年5月的一天,盛虹村村支部书记用另外一家村丝织厂作为抵押,从银行贷款100万元兴办盛虹砂洗厂,缪汉根被任命为厂长。成立之初,砂洗厂只有2个砖瓦房车间,百余名员工,用二手机器平淡无奇地经营着印染业务。

邓小平的南方谈话之前,盛虹的社会身份没有得到认同。在森严的等级排序中,村办工厂处于社会秩序的底端,同时还面临着同镇上镇办工厂“东方丝绸印染厂”、“鹰翔印染厂”等企业的竞争。

面对竞争,在村办工厂里缪汉根第一次产生了创新的思想。一次出差,他从外地带回一块布样,这块布由国外生产,图案新颖,是一种类似于手掌的花样,缪汉根称之为“手掌花”。他找来副厂长唐金奎商议,唐金奎比缪汉根大10岁,原是村办机械厂厂长,干过木工和泥瓦匠。他和缪汉根判断一致,“手掌花”在国内并不多见,制作出来会成为抢手商品。

缪汉根想要垄断这种布料的生产。唐金奎通过纺织工业部得知,当时能够生产这种花色的设备全国只有三台,其中一台在上海丝绸印染厂。这家位于苏州火车站北部的国营印染厂正在准备拆迁,唐金奎运用了街头智慧——他没有告诉国营厂长要那台机器生产什么类型的布料,只是说想买它。

国营厂长的傲慢让唐金奎有机可乘。厂长是山东人,他说,你来的正是时候,要买就买走,省的我们拆了。当缪汉根表达想要压低价格时,厂长表达出不满。缪汉根随即决定按照厂长的价格20万买下机器,随后唐金奎又从山东和无锡等地购买下另外两台机器,至此,缪汉根完成了对手掌花的生产设备的垄断。

那时的统计数据早已无法呈现,缪汉根只是知道短短几个月,砂洗厂赚到了同类村办企业几年都赚不到的钱。

在赚到第一桶金后,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袭来,镇办企业难以为继,债台高筑。缪汉根第一次有了并购其他企业的想法。当时的情况是,由于是村办工厂,小规模的盛虹已经完成了私有制改革。他经过反复思考,认为眼下兼并企业在资金方面虽然不是最好的时候,但在时间上却是最佳的时机。

巧合的是,这时已经32岁的盛虹村村办砂洗厂厂长缪汉根接到镇政府的一份文件,上写:以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为方向、以产权制度改革为突破口、以推行股份制和股份合作为主要模式,加快村办企业改制步伐,使其成为真正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我发展的市场竞争主体。

缪汉根当时的想法是:上级指示,坚决照办。同时,他也嗅到了时代更迭的气息,比周围人更早意识到,市场经济可能将会带来的繁荣。

事实也证明,这是他人生中解放生产力的一份文件。此后盛虹先后兼并了苏州东方印染厂、盛泽永和印染厂、坛丘印染厂等企业,在盛泽地区开创了民营企业兼并乡镇企业的先例。

盛虹每天生产的化纤产品销往全球。图片来源:QILAI SHEN

东方印染厂是镇办企业,也是盛虹兼并的第一条大鱼。镇里领导让缪汉根兼并东方丝绸印染集团,根据协议,盛虹接管东方集团包括印染、宾馆以及1.2亿元债务。

兼并东方印染厂后,缪汉根并不是简单吞并了之,而是将其资源进行重新调配,分化成3个下属分厂,并成立虹胜宾馆,利用闲置房产发展酒店业。等到金融危机过去后的1999年下半年全球纺织市场开始回暖时,盛虹兼并的企业都开始赢利。

收购只是一个开始。很快盛虹集团旗下拥有了18个工厂,但问题也随之出现。工厂之间没有协作,经常出现的问题是,每家工厂都没有一个核心产品,甚至18家工厂的产品之间互相竞争、内耗。缪汉根开始了他的改革策略,他的做法简单,制定了“一厂一品”策略。强调每个工厂只生产一种拳头产品,其他均可放弃,这种策略一直沿用至今,集团至今每年印染加工24亿米,可以绕地球赤道60圈。

缪汉根说即使未来业务再大,也一定会保留印染这项起家业务,并为此搏斗。2011年一批由中国生产的服装在出口欧洲时,发生颜色迁移的质量问题,被境外海关拦下来。作为面料供应商,盛虹成为欧洲买家的首要“投诉对象”,这也引起国际标准化组织的关注,如果查证是面料问题,盛虹的参会资格将面临被取消。在出现这种情况时,要想在境外“自证清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盛虹对自己的产品质量自信,他们联络英国轮值秘书处单位,充分准备各项证明材料,反复沟通英方协助调查。两个多月后,调查结果让所有人松了口气,原来这批服装的颜色迁移发生在门襟处,是拉链掉色引起,跟面料无关。盛虹一举为自己正名,并且“一旦失去席位,意味着我们将失去在国际市场中的话语权。”他说。

缪汉根不喜欢“野心”这个字眼,他强调自己没有任何企图和野心,唯一的想法是“有一点虚荣,想把企业做大。”他说,“当时还没有听过《财富》世界500强是什么。”

对于缪汉根来说,做大印染只是一个开始。据他称,当时盛虹集团每年的利润也已经有了几个亿,并且没有外债和贷款,但缪汉根并不满足于过上“小富即安”的生活,他要走向上游,一个更大的化纤领域。

2003年的一天,会议已经进行了40分钟。盛虹的高管一律只坐在椅子前三分之一处,以便让身体保证笔直。缪汉根只在会议开始时简单开场,随后便坐下一声不吭。从表面看,发言者和倾听者各自则其职。

发言者的意见有两种:赞成者认为,盛虹进入化纤领域后,熔体直纺项目需要立即上马,机不可失,如果拿下这个项目,盛虹可以实现转型,告别传统纺织业;反对者则称,现在世界上不仅没有把单丝做到0.5dpf(这种纤维计量单位表示,1万米长丝重量为0.5克),甚至连这种机器都没有问世,如果失败,公司损失规模将达到20亿。

化纤领域是印染的产业链上游。当时,缪汉根的观察是,以前盛泽地区的织造企业都是从外地购进涤纶长丝,不仅增加了成本,而且使得产品的价格上升,市场竞争力下降。熔体直纺相对于传统的切片纺丝生产具有流程短、生产工艺稳定、技术路线先进的特点,在传统纺丝生产市场竞争日趋激烈、利润空间越来越小的情况下,选择熔体直纺有利于企业增产降本。

这间会议室不远的一间屋子内,德国巴马格公司CEO在等待答复。记录者称,德国人在房间内来回踱步。

巴马格公司建立于1922年,其核心产品包括纺丝机、变形机以及卷绕头、泵类和导丝盘等相应部件,如果盛虹想要生产超细纤维,巴马格将提供生产工具。

超细纤维的概念源于日本,始于对蚕丝的模仿,当时被称为新一代的合成纤维。它是一种高品质的纺织原料,其纤维细度是头发丝的200分之一,是普通化学纤维的1/20,纤维强度是普通纤维的5倍,吸附能力,吸水速度和吸水量是普通纤维的7倍。

漫长的会议后,德国人得到了好消息——缪汉根决定投入20亿研发0.5dpf超细纤维。把一根0.5dpf的纤维长丝从地球拉到月球,其质量也仅为20克,是一个矿泉水瓶的重量而已。

缪汉根依旧沿用最笨拙的方法研究产品。盛虹的研发人员把巴马格的机器拆成零件,发现不适合超细纤维生产的部分进行单独处理和加工。这种做法被德国人指责为“不按流程”,缪汉根只告诉德国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实践证明德国人失败,盛虹依靠简单而有效的土办法获得胜利。随后,缪汉根立即上马投资达数十亿元的60万吨熔体直纺项目,而超细纤维就是他认为的“杀手级”产品。当年盛泽镇包括盛虹在内的3大熔体直纺项目上马,震惊了纺织业界。

但不久后,缪汉根意识到自己加入到一场全球竞争当中。在盛虹生产出0.5dpf纤维后,日本东丽公司向盛虹发出挑战。2005年,成立于1926年日本东丽公司打破了盛虹保持的“世界最细纤维”纪录,其产品达到了0.3dpf,并称,这是工业化纺丝技术的上限,世界上不会有人突破它。

缪汉根想要打破日本东丽公司的纪录。他成立两队人马,一支设在盛虹集团总部,另外一支设在欧洲研究中心。盛虹集团为了打破0.3dpf这一纪录,投入了近7亿元进行实验,最终的结果是盛虹的产品达到了0.15dpf,即1万米长的丝重量仅为0.15克——比东丽公司产品细度降低了50%。不久后,盛虹立即投产40万吨熔体直纺超细纤维项目。

“我们一直是一边研发、一边工业化,一旦研发成功就能实现工业化,这个过程至少比别人缩短一到两年。”缪汉根说。现在其超细纤维年产量超过欧美、日韩等国家和地区的总产量。

缪汉根自称性格中既有江苏人的谨慎,又兼具浙江人的冒险精神,是两种性格的综合体。“一般一件事有六、七成把握,我就会做。”

缪汉根也曾抵御诱惑。2008年时全球光伏产业遇冷,盛虹本想这时进入这一产业,但缪汉根在考察7个月后认为,自己在各个产业环节都找不到持续的竞争优势,由此放弃。也正是2009年以后,缪汉根第一次有了进入《财富》世界500强的想法。

我的眼前是一片大约有1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四周钢铁焊接的味道进入鼻腔、身边大约有15个烟囱冒出水蒸气——在多数人眼里,这是一幅老工业时代的画面。这片工地上最多时有4万人同时工作,相当于一个标准陆军集团军的人数。

这里是连云港市下属徐圩新区。不远处,一艘来自中东的5万吨级船舶已经进入港口,船上的甲醇等原材料将通过大约5公里长的管线运到储罐中,此后虹港石化再根据计划生产出一种名为PTA的化工原料,接下来这些固体原料将直接从内陆河南下,运往盛泽,从而生产出长丝等化纤品。

在洒水过后的工地道路上,我的身边偶有卡车驶过,一车车的化工原料将被装船,目的地就是盛泽镇的盛虹化纤工厂。

盛虹炼化一体化项目位于连云港徐圩新区,总投资约677亿元,年加工原油能力达1,600万吨。

石油炼化产业的行业格局外界看来艰深难懂。简单来说,原油可以通过提炼,变成液化石油气、成品油(汽油、柴油、煤油等),和石脑油。对石脑油再继续提炼可以生产出最重要的纺织材料—涤纶(包括长丝、短丝和工业丝)等等。

2009年以后,盛虹从化纤产品继续走向上游——石油化工。

连云港本地人说,2009年时徐圩是一片盐场,由于碱性过重,土地上只能生长出一种名为盐蒿子的植物。

对于缪汉根而言,盛泽已不可能承载其将企业做到年收入1000亿人民币的目标。如果进入石化产业,大片的工业土地和港口成为必需品。

2010年左右,时任连云港市政协副主席徐晔宇去北京向全国工商联汇报工作,在得到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工商联主席黄孟复的支持后,开始组织企业家去连云港考察,缪汉根就在其中。

在考察过后,缪汉根当时并未进行投资表态,只说需要邀请北京专家再次来到连云港考察。

此话并非虚言。不久后缪汉根就和国家发改委一行数人继续来到连云港。几天后,专家组代表施凤海说,连云港有区位优势,且投资环境好,建议盛虹投资。缪汉根遂决定投资300亿元在徐圩新区建设石化产业园。已经建成的虹港石化主要供应盛泽的纺织原料,而斯尔邦生产高附加值的新材料,则正面与巴斯夫等国际化工巨头竞争。

2012年之后,中石油和中石化都放慢了资本开支,使得很多化工上游产品都持续供给紧张,而这些化工原材料正是盛虹的化纤产品生产命脉。

高昂的原料成本压缩了下游化工企业的利润,原料的紧缺又卡住了盛虹这些企业的生产规律。当时,诸如盛虹这些公司大部分原料需要向周边国家进口,因此往上游石化领域延拓,不仅能控制住自己的命脉,还能攫取高收益率产品的市场份额。其次,上下游整合确实能带来很好的协同效应。

“不往上游走,始终做不大。”这成为缪汉根的指导思想之一。

2014年7月,一则重要新闻由国家通讯社新华社发出:周永康涉嫌严重违纪,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对其立案审查。此后牵连出一系列石油系统腐败窝案。

过程的复杂度有时超出我们想象,但是从结果看:一块坚硬的国家石油保护系统终于被打开。

2015年之前,中国实行成品油特需经营,所有民营炼厂所产成品油都需交给“三桶油”等国企批发,对于成品油的严格管制,限制了民营炼化项目的生存空间。

2015年2月,国家发改委出台《国家发展改革委关于进口原油使用管理有关问题的通知》,五个月后,山东利华、山东东明石化、辽宁盘锦等北方民营地炼公司陆续获得原油进口资质,叠加原油价格大幅下滑,当年的青岛港被满载原油的油轮停满,排队入港,甚至出现压港现象。

民营企业第一次感觉到,他们可以贴近国家的“三桶油”开展竞争。

也是在此时,由于斯尔邦和虹港石化两个项目获得成功,连云港市政府找到缪汉根,问他是否愿意继续投资炼化一体化项目。缪汉根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有建立炼化一体化,从石油到纺织的真正上下游打通才能实现,他决定继续大干一场。

“国家允许,我们就干,干了再说。”缪汉根再次强调自己没什么野心,只是朴素地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如果企业要做大必须抓住。

事实上,掌握原材料对于化工企业来说至关重要。按照规划,盛虹正在建设中的1600万吨/年炼油、280万吨/年芳烃、110万吨/年乙烯及下游衍生物的炼化一体化项目,配套30万吨原油码头、300万立方米仓储及公用工程岛等项目总投资约677亿元。

资本市场认为,民营企业因为成本,经营,和股权上的优势,聚酯巨头们会通过昂首阔步的大额资本开支,快速向上游延伸,补齐对化工原料的短板,通过一体化优势控制整个产业链。

一般来说,缪汉根每周二听完汇报后,大约十点会从盛泽的办公室出发,奔赴连云港的盛虹石化产业园区。如果着急,他会去上海虹桥乘坐私人飞机飞抵连云港,这样会节省3个小时的时间。

面对如此巨大的工程项目,缪汉根认为安全和质量远比进度重要。一个细节是:工地上的打桩机施工队是一个个的小团体,而打桩和地基决定着未来所有设备的安装问题。但由小团体组成的施工队打桩质量无法统一,缪汉根觉得这样会出大问题。

他又用土办法解决问题,要求在每个打桩机前必须安排盛虹自己的员工为桩基拍照,并且上传到质量监管系统。盛虹的打桩管理者每天4点半起床,之后的5点20分左右会乘坐班车来到现场,用于会泳的话说:“施工不停,人员不撤,人要一直钉在这个地方。”

即使这样缪汉根依旧生活在巨大压力之中,但他没有把这种压力传导给他的下属。

于会泳曾经是一名国有炼油厂厂长,现在他是盛虹炼化一体化项目的负责人。他依旧清晰记得2018年3月与缪汉根第一次见面是在北京昆仑饭店。之前于会泳曾经带有偏见地认为民营炼化不过是“赚快钱”的生意,但与缪汉根聊过之后,他发现并不是这样。“董事长是想做大事情的人,不是为了钱,因为他已经不缺钱了。”他说。

于会泳加入盛虹后并不知道前路凶险。这种凶险首先表现在国家对于炼化项目的项目审核和环境评估。就在他加入盛虹后的4个月后,盛虹炼化的环境评估报告被退回,告知项目暂时搁置。

缪汉根知道当务之急是平复众人。他召集15位左右副总级别以上管理者吃饭,席间话语朴素。“我们的项目没问题,环评是时间问题。”实际上缪汉根此时心里并无绝对把握,事后他说:“当时心里想,如果真要干不成,也是天意,我没有办法。”

此后于会泳驻扎北京负责沟通。直到2018年11月,国家主席习近平召开主持民营企业座谈会,明确鼓励民企发展,一切变得顺利许多。

缪汉根的指导思想之一是:“不往产业上游走,始终做不大”。图片来源:QILAI SHEN

按照于会泳的记忆,盛虹在2018年9月17日拿到了核准,12月12日拿到了批复,同月14日就举办了开工典礼。他说,省委书记、省长、几个副省长、地级市的一把手全来了。缪汉根和领导们一起推杆启动工程。

“如果过了窗口期,一切就不可能了。”于会泳说,此项目特点是大型化,单套1600万吨炼化一体化产线世界排名并列第三名,另外,按照规划成品油只占炼化产能的31%,化工产品占到69%,并且柴油一滴不出,只产附加值高的汽油和航空煤油。

几杯红酒过后,缪汉根的话多了起来。他说希望能够参加《财富》全球论坛的可持续发展环节。“毕竟这是对全人类有帮助的事。”

纺织服装是中国最早、也是最全面融入全球化的产业之中,这使得中国承接了全球最多的纺织加工制造业,而制造、交通、城市生活是最重要的碳排放来源。中国政府早在2005年就确定,到2020年单位国内生产总值的二氧化碳排放量降低40%-45%。

在位于盛虹的国望高科再生纤维生产车间,米粒大小的塑料碎状切片,通过全自动纺丝设备,进行拉丝并丝,加工成再生聚酯长丝,就可以供应给下游的织造企业,做成各种面料和服装。

这些切片的上游是可能来自全球的矿泉水瓶。盛虹投产的6万吨项目将直接从瓶片纺丝。工程师王中明个子不高,他解释了瓶片纺丝的对环境的影响:“一个塑料瓶重量20克左右,5万个塑料瓶可制成1吨再生纤维,6万吨丝可以每年消化30亿个塑料瓶。”对比而言,2010年至今,耐克公司生产的球衣已使用了约1.15亿个可再生聚酯瓶。

盛虹每年可回收利用30 亿个废弃塑料瓶。图片来源:QILAI SHEN

缪汉根没有掩饰自己对再生纤维的渴望。“过几年我们会发布让世界惊讶的产品。”他说。

缪汉根的父亲缪金福是浙江绍兴人,早年的贫穷让他逃荒来到苏州吴江盛虹村。解放后,缪金福当上了国营工厂吴江印染厂的工人。缪汉根说父亲是一个极其勤劳的人,每天都早早起床,下地干活,下班之后回到家里还要种菜,方便去镇上买卖。

他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缪汉根排行最小。很小的时候,两个姐姐就到村上当起了工人,他记得姐姐下班回家后身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气味。缪汉根问姐姐是什么味道,姐姐说是车间蚕蛹蒸煮后的味道,并说,一些老工人一辈子身上都有蚕蛹味,走到哪里别人都知道你是丝工。

缪汉根自己偷偷跑到工厂去看蚕蛹蒸煮,更加深刻地将这种味道留在脑海里。当时他想如果织布不用蚕丝,但布匹依旧像丝绸一样柔软就好了。

如此看来,缪汉根童年的愿望早已实现。他实现愿望的背后则是一个宏大时代下的中国叙事缩影:他在改制之初利用被政府松绑后的企业制度优势,改造国营工厂;他早期就有了“垄断”、“创新”这些思想,并且朴素而严格地执行;他懂得拒绝诱惑,绝不染指本来可以轻易进入的光伏产业,并且对金融和互联网产品态度冷淡;他明白自己所知有限,并且坚持量力而行。

大多数时候,这位苏南商人没有领导者的傲慢,他并不急功近利、极少在周末打扰下属,不怎么发脾气,性格中的柔软的部分让缪汉根成为特立独行的企业家。

晚餐即将结束,夜幕落下,缪汉根起身祝酒。他不说“干杯”,只言:“多倒一点,我们都喝完吧。”语毕一饮而尽。一位盛虹高管告诉我,董事长不喜欢别人提及他的个人财富,反感别人说他做企业只想赚钱,但一次酒局最后,客人们起身依旧不解风情地用“恭喜缪总又要赚大钱了”诸如此话敬酒。缪汉根举杯摇头微笑,什么也没说。(财富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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