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科斯前 CEO 正受到指控，公司在挣扎求生。但俄罗斯石油业仍然动力十足

    作者: Nelson D. Schwartz

    8月份的一天上午，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Mikhail Khodorkovsky）把脚伸出牢笼的铁栏杆外，正在埋头读一本关于俄罗斯独裁主义历史的著作，偶尔才抬头看一眼。这位俄罗斯最大石油公司的前任首席执行官（他仍是公司最大的股东）看起来对在一家莫斯科法庭上高声宣读的逃税、伪造、欺诈和盗窃等指控不怎么感兴趣。他的前合伙人普拉顿•列别德夫（Platon Lebedev）在牢笼里紧挨他坐著，正在全神贯注地玩猜字游戏。法庭的四壁是仿木质的，室内很昏暗，检察官在长篇累牍地陈述著各种证据，身著迷彩服的警卫却在打盹。就连霍氏的律师们也无精打采，一个在瞌睡，另一个竟在发手机短信。 在莫斯科，几乎没有人会怀疑审讯结束后，霍氏和列别德夫会被判罪名成立，也没人怀疑他们会在牢里呆上几年，所以在法庭上会出现这种集体倦怠的现象。尤科斯一度是西方世界持有量最大的俄罗斯股票，也是这个国家最有可能成为蓝筹股的公司，但现在它的前景可谓是死到临头。克里姆林宫不但勒令其补交自 2000 年以来的 34 亿美元欠税，还指出，尤科斯仍要交纳 70 亿到 100 亿美元的税款和罚金。

    克里姆林宫与尤科斯之间的对峙已经持续了一年多，事情的进展就像是慢动作播放的撞车事故，不过最近却突然提速。7 月，俄罗斯政府冻结了公司多个银行账户，公司面临破产的危险，但公司每天依旧能打出 170 万桶石油。8 月底，调查人员突袭了公司各办事处，寻找能证明其新欠税款的文件。对于尤科斯，对于未来的俄罗斯经济，对于持有其股份的美国投资者以及对像花旗集团（Citigroup）和 BP 这些近年来在这个国家倾注了数十亿美元的公司而言，未来的一段日子将至关重要。

    在数周之内，克里姆林宫很可能会拍卖尤科斯最大的子公司尤甘斯克（Yuganskneftegaz），税务部门在 7 月份查封了该公司 [政府已聘请投资银行德利嘉华公司（Dresdner Kleinwort Wasserstein）对公司进行评估，它的资产之大，据信足以支付尤科斯的税款]。同时，政府还有可能出售在 Lukoil 公司 7.6% 的股份，这个石油巨头是尤科斯的竞争对手，以市值计算，现已取代尤科斯成为俄罗斯最大的公司。7 月，康菲石油公司（ConocoPhillips）首席执行官詹姆斯•穆尔瓦（James Mulva）与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和 Lukoil 首席执行官瓦基特•阿列克佩罗夫（Vagit Alekperov）会面商讨交易。这家来自休斯敦的公司希望能得到至少 20 亿美元的股份；如果交易成功，这将是自尤科斯事件发生以来，西方公司对俄罗斯一次最大的支持。

    穆尔瓦拒绝评论尤科斯事件对此交易会产生何种影响，不过他表示希望康菲成为俄罗斯的“重量级玩家”。埃克森-美孚（Exxon Mobil）和雪佛龙德士古（ChevronTexaco）也都在谋求提高在俄罗斯的产量。确实，尽管尤科斯岌岌可危，但俄罗斯石油产业的情况（或者说俄罗斯的经济状况）却大相径庭，今年有望增长 7.5%。9 月初，俄罗斯宣布今年前八个月的石油产量增加了 9.9%，出口剧增 18%。贝尔斯登公司（Bear Stearns）分析师弗雷德 鲁弗（Fred Leuffer）认为，“大石油公司必须到有大油田的地方去，这个地方就是俄罗斯。” 这场最初是俄总统与俄首富的争斗，已经演变为一场控制关键产业的寡头们与急欲重新掌握俄罗斯经济的克里姆林宫之间的更大角逐。詹姆斯•芬克内尔（James Fenkner）是俄罗斯最大的经纪行 Troika Dialog 的首席战略官，他评论道：“这纯粹是强权政治。教训很残酷，像霍多尔科夫斯基这样的私有化既得利益者，千万不能牵扯上反对政府的事情。”芬克内尔认为，霍氏居然胆敢直接向普京叫板，现在没有哪个寡头还会犯同样的错误了。英俄合资石油企业秋明－BP（TNK-BP）的董事长、亿万富翁米哈伊尔•弗里德曼（Mikhail Fridman）显然明白这一点。他坐在莫斯科阿尔法银行（Moscow's Alfa Bank，由他控股）的私人办公室里接受采访时表示：“我不想公开自己的看法。我们跟政客从没有过瓜葛。”

    克里姆林宫对尤科斯的处置对俄财产权有何影响，西方颇为担心。不过，除了弗里德曼（他把霍氏的入狱称为“大悲剧”），当地观察家们并没有流太多的眼泪。瑞银证券不伦威克公司（UBS Brunswick）驻莫斯科首席战略官阿尔•布里奇（Al Breach）认为：“这些家伙贪得无厌，导致了这场危机。但在起诉这些家伙时，政府不遵循法定程序，也很难说得过去。”

    尤科斯的美籍首席执行官史蒂文•蒂德（Steven Theede）一面努力维持公司运作，一面谈论小股东权益和公司透明化，却不知已在尤科斯事件中扮演了 19 世纪小说家果戈理笔下典型俄国人的角色。对尤甘斯克被查封，尤科斯高层一直都被蒙在鼓里，直到记者来电询问要求评论时才如梦方醒。尽管公司股票仍然在莫斯科和纽约挂牌交易（股价自 4 月以来下跌了 75%），但尤科斯在 2004 年竟然没有公布任何业绩信息；公司仍在整理 2003 年的营业收入和利润情况。

    最有可能的结局是，占世界石油总产量 2% 的尤科斯被克里姆林宫分拆后出售，以偿还税款。谁会是买主呢？当属与克里姆林宫联系密切的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Lukoil 和俄罗斯天然气公司（Gazprom）。这些天来，以富达基金（Fidelity）为代表的股东和以花旗集团与法国兴业银行（Soci?Gale）为代表的银行界盼望出现乐观结果，希望克里姆林宫在肢解这家公司时，允许保留一小部分作为尤科斯公司继续存在。不到一年前，这两家公司为尤科斯筹措了 26 亿美元贷款，保留它总比让它破产好得多， “某些官员针对尤科斯的举动，看上去非常专断而且极端，”比尔•布劳德（Bill Browder）评论道。他掌管著莫斯科 Hermitage Capital Management 公司，该公司替汇丰银行等客户打理 14 亿美元的资金。不过，布劳德进一步说，霍氏从政府攫取资产的手段“更为恶劣”。他认为，唯一值得同情的是尤科斯的小股东（他的基金也在其中）。“他们在一场高度情绪化的战斗中遭遇到了双方的交叉火力。”

    西方观察家始终在关注霍氏和尤科斯，但有一个问题却急需解答：俄罗斯会超过沙特阿拉伯而跃居世界第一石油出口国，并成为西方可靠的能源供应者吗？外国直接投资，加上俄罗斯公司从西方国家募集到的数十亿美元资金，已帮助这个国家在过去五年内把石油产量提高了将近 50%。如果投资者被吓退的话，增产势头很可能会减弱。实际上，尤科斯已经把今年的增产幅度预期由 12% 削减至 6%，日产量比预计要少约 9 万桶。

    由于油价居高不下，能源供应达到了几十年来最紧张的时刻，忧心忡忡的不只是学者或中央情报局的分析家。俄罗斯目前的石油日产量略高于 900 万桶，接近沙特 950 万桶的产量，而尤科斯近年来在推动俄罗斯石油生产方面居功至伟。如果俄罗斯的石油生产不能提高，没有顺应全球范围内的需求，美国人很可能要在未来几年里要花更多的钱来买石油。人们担心，克里姆林宫的行为会造成尤科斯停产，这种担心已使原油价格有所上涨。如果尤科斯真的倒闭，油价无疑会再度猛涨。这也促使布什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在 8 月致电普京的办公室主任，表示了对俄政府处理尤科斯公司的关注。

    安东•德雷尔（Anton Drel）坐在莫斯科斯托尔什尼科夫巷的一家咖啡馆里，悠然自得。德雷尔是霍氏诉讼班子里的关键人物。此刻他正看著外面那些健壮的保镖和路过街边爱玛仕（Hermes）、路易威登、Escada 和 Ferragamo 等店铺门前的上流社会顾客。这儿一双鞋的售价超过一个普通莫斯科人半年的收入。不过对于包括德雷尔的客户在内的那一小群人来说，花 2,000 美元买一双 Berlutis 皮鞋不费吹灰之力。随著石油 和其它自然资源近年来价格猛涨，俄罗斯的新贵们发达了─今天莫斯科的亿万富翁比纽约还多。

    当然，俄罗斯 1.44 亿人口中的绝大多数人没这么好运，对尤科斯和其他寡头的打击深得人心。不过就连布劳德这样的大资本家也认为，普京的动机不仅仅是为了惩罚霍氏的政治野心、煽动民众对富人的愤怒和巩固自己的权力那么简单。据布劳德说，90 年代中期前总统叶利钦治下的私有化进程中，通过暗箱交易，少数几十个商人最终控制了俄罗斯经济的 40%。他补充说，“普京想让寡头们老老实实地缴税，停止侵吞财产，像正经商人那样行事。要实现这个目的，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从那些最富有的人中间挑一个杀鸡儆猴。”

    莫斯科市中心附近的马卓斯卡娅监狱是一栋黄白相间的陈旧建筑，窗户上都安了铁条，房顶上密布电线，用来关押霍氏正合适。据德雷尔透露，霍氏不能和记者交谈，得跟另外几个人挤在一间牢房里，每天可以在监狱的院子里散步一小时。他现在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为什么没有像其他寡头─如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Boris Berezovsky）、弗拉基米尔•古辛斯基（Vladimir Gusinsky）甚或是他的前合伙人莱昂尼德•内夫兹林（Leonid Nevzlin）─那样流亡国外。德雷尔猜想，可能是因为霍氏想让他的四个孩子生活在一个自由的俄罗斯。更有可能的是，正如布劳德和 Troika Dialog 的芬克内尔所言，霍氏以为他 150 亿美元的家产和俄罗斯最出名首席执行官的地位可以保护他。

    现在，他成了俄罗斯最出名的囚犯，自己公司的生存也因此受到了威胁。政府冻结尤科斯银行账户，就是为了阻止霍氏、列别德夫、内夫兹林和 Menatep 集团（该团体以 44% 的股份控股尤科斯）的其他幕后成员在公司破产前卷走现金。政府也很清楚，一旦与尤科斯达成任何形式的交易，其股价肯定会迅速上扬，从而让霍氏及其合伙人获益。所以除非这些人放弃手中的尤科斯股票，否则近期内可别指望政府会发慈悲。

    霍氏继续介入尤科斯的事务（德雷尔称他在狱中仍能定期知晓税案的最新进展情况），也使得公司提不出能让政府满意的折衷方案。“霍氏唯一的招数就是对克里姆林宫说：｀你要搞垮了我，也就把尤科斯剩下的摊子和这个世界一起搞垮了！＇”布劳德说。“这在起作用─油价在涨，大家都在盯著尤科斯。”芬克内尔也说，尤科斯的现任美籍首席执行官和首席财务官权力有限。他已经在莫斯科工作了十年，坦言“我可以告诉你，在俄罗斯，外国人总是外人。这些美国人都是些聪明人，不过很明显，霍氏和 Menatep 才说了算，管理层里的意见并不一致。”

    康菲公司前副总裁蒂德在 6 月走马上任尤科斯的首席执行官，他和公司的首席财务官布鲁斯•米萨摩尔（Bruce Misamore）一样，都不愿对这桩官司发表任何评论。不过他们都在争分夺秒地偿清 34 亿美元税款，希望能令拍卖尤甘斯克的计划流产。尽管公司有望偿还相当数量的税款，但克里姆林宫始终不依不饶，9 月初还冻结了尤科斯的额外银行账户，尤科斯认为此举已进一步威胁到了其支付薪水并维持运作的能力。况且就算尤科斯在拍卖前偿付了 2000 年的全部税款，克里姆林宫也很可能如预期的那样追索 2001 年的 40 亿美元税款。公司发言人雨果•爱里克森（Hugo Erikssen）称，“尤科斯相信俄罗斯司法系统的公正性。我们是守法公民，而且坚信能够在法庭上打赢这场税务官司。”不过瑞银证券不伦威克的分析师保罗•科里森（Paul Collison）写道，“这件事与金钱或俄罗斯司法系统根本无关，只牵扯到政治与权力。”

    不久前，还有人把俄罗斯被看作“东部蛮荒”，这至少是普通美国个人投资者的想法。也许到现在这帮人还这么看，但替他们理财的人可不这么想。近来的档案披露，富达基金握有数百万股尤科斯的股票。在各种媒体头条消息的影响下，这家总部位于波士顿的共同基金巨头可能已经抛售了部分股票，不过，就在今年春天尤科斯四面楚歌之时，它仍然在买入其股票。俄亥俄州教师养老基金（State Teachers Retirement System of Ohio）在下注时则比富达高明，它现已持有近 50 万股 Lukoil 的股票。其它共同基金，如 Janus 和 AIM 等，都大量持有 Lukoil 股票。

    以上事实说明美国投资者已经深深涉足俄罗斯的石油业，甚至在克里夫兰的老奶奶也不例外。同时也说明俄罗斯公司─包括那些像 Lukoil 那种仍部分属于克里姆林宫的企业─对西方的资本市场有多么依赖。当然 ，还有西方银行：就在去年秋天霍氏被捕前不久，法国兴业银行和花旗集团趟了进来，为尤科斯提供了 26 亿美元银团贷款。尽管普京声称尤科斯破产不符合俄罗斯的利益，但由于政府经常对其施以重手，很可能就会导致这一结果。真是那样的话，今后其他俄罗斯公司想从国外融资就会难得多。这将是灾难性的，不仅仅是对小股东或是像花旗集团这样的借贷方而言，而且还会殃及仰赖俄罗斯石油增产的石油消费群体。

    Troika Dialog 的分析师奥列格•马克西莫夫（Oleg Maximov）以斯拉夫人特有的黑色幽默，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六部小说的名字来形容了尤科斯公司的六种结局。他一种结局是“群魔”（Possessed，亦含“保有”之义─译注），即尤科斯用 110 亿美元的资产偿付税款，得以保全，这种结局的可能性为 50%；另一种可能性最大（他认为是 30%）的结局是“死屋手记”（The House of the Dead），尤科斯破产并被清算。

    尤科斯的命运还要过几星期（也可能是几个月）会见分晓，如果结局是“死屋手记”，普京将面临巨大风险。俄罗斯花了几年时间才从 1998 年的债务危机中喘过气来。要是尤科斯崩溃，加之与康菲的交易又告吹，很可能会加剧资本外逃。吓跑了外国投资者，普京要实现 2010 年前使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翻番的诺言会难上加难。

    到目前为止，普京都一直小心翼翼：保持对尤科斯施压，却不会致其倒闭。他在公开场合也保持与此事件的距离，而让税务部门和法院出面。事件的进程也因此经历了一些不可思议的波折，比如对尤科斯主要资产的冻结、解冻、最后再度冻结。不过这些倒让普京及其幕僚们在把握最终决策权的同时，还能声称他们尊重法定程序和私人财产权。Troika Dialog 的芬克内尔评论道，“俄罗斯人都是打交道的专家，边缘策略在这儿是门艺术。”

    这局棋的胜负究竟会怎样？要是结果为“群魔”，而且康菲的交易做成了，普京就将胜出，还会拥有特级大师般的光环。原来的强硬对手霍多尔科夫斯基将在铁窗后面度日，而弗里德曼等尚是自由身的寡头们会老老实实地缴税而又不问政治。同时，普京会促进油价继续走高，让俄罗斯赚个钵满盆满，同时还能让一家西方石油巨头花上数十亿美元买下一家俄罗斯公司的一小部分。而且，他还少了一块心病，可以集中精力对付车臣恐怖主义威胁。

    向康菲出售 Lukoil 股份，不但可以稳定投资者的人心，还能进一步密切俄美经济关系，并为与埃克森－美孚、雪佛龙等其他美国石油公司达成交易扫清障碍（埃克森有意买入尤科斯股票，但自从霍氏被捕后便搁置了）。美国从俄罗斯进口的石油每天不超过 15 万桶─大约只及从伊拉克获取量的四分之一─不过奥本海默（Oppenheimer）的分析师费德尔•盖特（Fadel Gheit）说，Lukoil 急切希望能将俄罗斯原油运抵康菲在美国东海岸的炼油厂。

    同绝大多数公司相比，大石油公司与政治外交的关系更为紧密，其程度和这些公司与金钱的关系不相上下。如果康菲能够打败法国道达尔（Total）等外国竞争对手而与俄罗斯石油大亨合作、为美国司机们提供俄罗斯石油的话，高兴的将不只是克里姆林宫，白宫同样高兴。布什总统 2001 年曾在得州农场款待过普京夫妇，普京还是少数几个布什拥抱过的外国领导人之一。而康菲则历来都是共和党慷慨的捐资人，其员工和政治行动委员会在过去四年中捐赠了逾百万美元。

    对于霍氏入狱和克里姆林宫独裁主义的抬头，许多西方人也许看不惯。不过，只要石油美元滚滚而来，大多数俄罗斯人以及布劳德为这样的大投资者都会心满意足。布劳德认为：“走上正轨就得经历成长的烦恼。二十八个人控制著经济，上千万人却穷困潦倒，平均寿命只有 57 岁。所以，搞点独裁不算什么，只要能让人们领到工资、改善生活，就算是进步。”

    最终，这个世界对石油的渴求会盖过对普京的手腕或尤科斯命运的关注。也许本文的分析充满挖苦的意味，可俄罗斯历来就不是一个对待理想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特别友善的国度。只要油箱里还有汽油，最好是廉价的汽油，司机们才不会在乎油是从哪儿来的。这也是石油商们的生存之道，他们的座右铭是：哪儿有石油，就上哪儿去。他们也确实在这么做。

    译者: 廉晓红